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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东门唔开，西门毕坼。”小时候，阿爸经常以此俗语教育启发我。它的原意是：东边的门不开，西边的门裂开了。后来，它被用来比喻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；或者提醒人们要懂得变通——当计划在某个方向（“东门”）行不通时，换个思路或方向（“西门”）或许就能豁然开朗，把问题解决了；也用于形容不按常理出牌最终却获得成功。它与《圣经》名言“When God closes one door, he opens another”（直译为“当上帝关上一扇门，他必为你开启另一扇门”）相似，强调人们不要固执拘泥，世上的路不止一条。不过，两相比较，客家俗语更重视人自身努力，《圣经》则偏重命运补偿。
这句客家俗语源自一段悲伤历史。“1859年，石镇吉率太平军攻打州城，知州文晟临危不乱，组织官民守城。太平军佯攻东门，却在西门挖地道，埋炸药，敲锣擂鼓，响声不断，以转移官军视听……‘十六日黎明，地雷轰发，西城门坍缺三十余丈，守城者皆走，不知所往。’因西门坍塌，梅州城失陷，全城军民含知州文晟在内被杀4000余人。”此事之后，民间便有了“东门唔开，西门毕坼”一语。（见2024年10月24日《梅州日报·梅古城城砖考摭》）由此可知，当年太平天国将士攻打梅州城时采取了“三十六计”之一的“声东击西”。这奠定了日后“东门唔开，西门毕坼”含义多样之基础。
如今，该俗语虽在梅州客家地区流传较广，但事实上，无论对客家人或者非客家人而言，其字面意义都不太容易理解——主要是“毕坼”一词“面生”。为何如此？通过这个词语，我们可以了解哪些自然与人文现象？这是本文着力要解决的问题。
说“毕坼”难解，主要是其文字构成究竟当如何尚无定论。重点不在“坼”字——从古至今，“坼”的字义变化不大，即《说文解字》说的“裂也”；而且，由于杜甫《登岳阳楼》一诗入选中小学教材，其中之名句“吴楚东南坼，乾坤日夜浮”广为人知，因此，人们对“坼”字不陌生。难点是“毕”字，或者说客家话读音为“bid5”相对应的字很复杂。因为，查阅不同的客家词典或相关资料会发现，表示“开裂”“绽开”或“分开”的字，除“毕”外，有的写成“必”，有的写为“逼”或“劈”，还有的写作“片+畐”或“比+攵”。
这些字有共通之处：读音大体一致。在古代汉语中，它们的读音就大同小异，如“毕”和“必”同音，宋徐铉注《说文解字》中均曰：“卑吉切”；而“逼”“从辵畐声，彼力切”，“片+畐”从片+畐声，芳逼切”，也比较相似。显然，客家话形成时，它们有的保留了古音，有的则有些微变化，最终，在现代客家话中都读作“bid5”或近似“bid5”了。
颇为意外的是，在相关资料和历史文献中，由“毕”“逼”等字与“坼”分别组成的词都能找到出处——
“毕坼”——干旱导致的土地龟裂全电配资。
毕坼。谢栋元著《客家话北方话对照词典》曰：“龟裂，裂缝。指田地因久旱不雨裂开许多缝子。例：有论只月无落雨，田都晒毕坼哩。’（有整整一个月没下雨，田地都晒裂缝了。）”黄雪贞编纂《梅县客家方言志》词汇卷也收录“毕坼”词条：“释义：裂开。多指土地、皮肤等因干燥而开裂。”在古代文献中，元程巨夫撰《雪楼集·序》云：“于斯之时，人物之生，辟犹春阳始达，生意奋发，甲者毕坼，勾者毕出……”北宋邵雍撰《邵子全书》卷十七中亦现“毕坼”一词。
逼坼。《梅州日报》刊登的文章《梅古城城砖考摭》中用的就是“逼坼”。钟兆云、钟巧云合著的客家长篇小说《邻里》（2013年出版）甚至写成“逼尺”——纯粹记音罢了。“逼坼”在古代文献中也可寻到依据，譬如明张衮撰《张水南文集》卷十云：“人言之子，英禀异质。得于逼坼，琢之磨之。”其中之“逼坼”意为冲破人生困境。再如明朝诗人陈荐夫在《己酉初度》中道：“坐中莫更歌眉寿，逼坼伤心久废诗。”此句之“逼坼”是说内心如被撕裂般痛苦。
含苞待放——即将“毕坼”的新荷。
“比+攵”坼。张维耿编著《客方言标准音词典》称：“‘比+攵’坼 裂缝。今年春旱，田肚欸个~越来越大（今年春旱，田里的裂缝越来越大）。”该《词典》还收录有“‘比+攵’罅”（读音为bid la4）一词：“裂纹：个栋楼质量差，内墙现出好多~（那幢楼质量差，内墙出现很多裂纹）。”
“片+畐”坼。朱炳玉著《客家方言词语考释》“片+畐”字条目说：“开裂。如：天大旱，田都晒‘片+畐’坼哩（天大旱，稻田都晒裂开了）。《广韵·职韵》:‘片+畐’，符逼切。’《集韵·职韵》:‘片+畐’，坼也。《说文·土部》:‘坼，裂也。’”谢栋元著《客家话北方话对照词典》亦云：“毕坼的毕为借音字，本字作‘’。《说文》片部：片+畐’，判也。从片+畐声。芳逼切。”而“判”即“分离之意。”也就是说，客家话口头语“bid5 cag5”的对应词最正确的应是“‘片+畐’坼”。不过，由于‘片+畐’字在绝大多数电脑字库中不存在，使用起来很不方便，于是我选择了“毕”字——作为通假字，可谓大差不差。
黄豆自然“毕坼”（裂开）。
篇幅所限，“必”“劈”等不再罗列。
此外，在古今书法艺术中有一个词叫“壁坼”，容易与客家话“毕坼”混淆——都有“裂开”意。但是，从构词角度看，“壁坼”是名词+动词构成的短语，即“坼”是动词，“壁坼”表示墙壁或石壁等裂开了缝；用在书法上是指一种用笔方法，写出的笔画像墙壁或石壁自然裂开一般，故而宋代白石道人才会说：“壁坼者，欲其无布置之巧。”而客家话“毕坼”却是动宾结构，“坼”虽然是“裂也”，但更多的是相当于名词“缝隙”或“口子”等。还有一点很重要：客家话中“壁”不读“bid5”，而是读“biag5”。因此，“毕坼”与“壁坼”有很大差别。这在古诗中可分辨出来——以不是作为书法专有名词用的诗句为例，唐卢仝《将归山招冰僧》道：“买得一片田，济源花洞前。千里石壁坼，一条流泌泉。”或者明何景明《梁甫吟》云：“馆崖崩壁坼，铁锁断秦碑；汉碣何人看，自从生人开。”其中之“壁坼”，与“坐中莫更歌眉寿，逼坼伤心久废诗。”中之“逼坼”，和“甲者毕坼，勾者毕出”中之“毕坼”，可说是风马牛不相及。
“每一个词都有它自己的历史。”瑞士语言学家吉耶隆（Jules Gilliéron）说。我国当代作家毕飞宇则称：“不要低估了每一个字，从每一个字出发，我们都可以打开一个完整的世界。”（见《中华文化故事·序》）这些论述表明，不同的字、词及其构成的词语不仅有其独特历史，而且承载着丰富的时代记忆和情感。“毕坼”即如此。
它反映了大自然的一些特征。古人肯定是观察到了天旱时土地龟裂、春天时花蕾绽放、秋天时果壳爆裂等等自然现象而创造出“毕（或逼、劈、必、‘’、‘比+攵’）坼”一词，所以后世才有“甲者毕坼，勾者毕出”和“流观劈坼状，仿佛神式猛。”（元陈谦《虎丘三首 其一》）等嘉句出现。不过，对古人震撼最大的当属“天崩地裂”的大地震——客家人所说的“大地毕坼”。这在古代文献里有很多记载，譬如，对1556年1月23日发生在陕西的“嘉靖大地震”，李可久、张光孝纂修的《华州志》云：“（嘉靖三十四年）十二月十二日晡时，觉地旋运，因而头晕，天昏惨；及夜半，地反立，苑树如数扑地；忽西南如万车惊突，又如雷自地出，民惊溃……而垣屋无声皆倒塌矣。忽又见西南天裂，闪闪有光，忽又合之；而地在在皆陷裂，裂之大者，水出火出，怪不可状……人有坠于水穴而复出者，有坠于水穴之下地复合，他日掘一丈余得之者。”此次大地震不仅造成超过83万人直接死亡，还由于陕西本已连续两年遭受旱灾，加上大地震后明朝政府救灾不力，导致大饥荒迅速漫延，又使无数人死于沟壑，甚至有十几县出现“人相食”惨况。据了解，此次“大地毕坼”死亡人数至今仍是世界地震之最！
它记述了种种人祸。上文说了，“东门唔开，西门毕坼”一语因太平军攻打梅州城而产生。提起它，当时的客家人自然会联想到当年4000多官民被屠杀的惨状；即使时移世易，后世客家子孙大多只知道俗语的引申义了，但只要追究其来历，仍会唤醒那恐怖记忆。都说太平天国“兴于梅州，亡于梅州”，原因在于发动太平天国运动的领袖大多与梅州相关，而太平天国的最后一支军队又在梅州覆灭，因此，当人们了解到太平军曾在攻破梅州城后将城中官民屠戮殆尽，心中涌起的滋味是何等的复杂！当然，如果再追究下去，人们会发现，太平天国首都天京的毁灭与太平军打入梅州城几乎一样：湘军持续围攻两年多后，曾国荃决定采用爆破战术炸毁城墙突进城去；为顺利实现目标，他一方面命令李臣典率军在太平门东侧悄悄挖掘暗道，一方面驱使其他部队猛攻凤仪门、朝阳门和神策门；最终，太平军统帅李秀成判断失误，分兵把守各个城门，导致太平门城墙被湘军炸开二十余丈的缺口后无力阻挡，天京遂彻底陷落。传统中国人大多相信天道循环，也许在当时不少梅州人看来，太平天国政权在天京的灭亡亦可算是对梅州屠城的报应吧？
与天灾人祸相关的“毕坼”还有不少。于我而言，有件事一直耿耿于怀：上世纪90年代后期，有一次我回老家探亲；某日，同县石正镇的几个老乡来到我家，反映他们村二十几户的房子墙体和禾坪等莫名“毕坼”，宽的地方可塞进拳头；更严重的是不少水井失水、一些山塘干涸、众多水田龟裂……老乡们说，听闻我是省委机关报记者，特上门请我去实地采访，企盼将问题反映给政府部门。我一听觉得肯定事出有因，于是坐上他们的拖拉机去到现场——与某县级市一山之隔的村里。经实地踏访，我发现问题确实非常严重：一些村民住房有倒塌危险，几乎每家的生产生活均受影响。我问村民：“你们认为问题出在哪里？有没有向县政府投诉？”村民说：“近半年多来总听到地下传来隆隆响声，我们怀疑是邻市煤矿炸山挖煤——他们不仅挖自家地方的煤，还可能挖到我们村这边来了。我们多次到县里反映问题，县里也曾派人来了解情况，但都没有结果……”现场采访结束后，我到县里找到主要领导，该领导听我说完情况后马上表态：县里会立即组织人员去摸清情况，争取尽快解决村民生产生活困难。这让我很高兴，觉得对村民可以交差了，于是，便将采访到的情况和县领导的表态写成一条几百字的稿子，第二天传真回报社，算是了结了一桩事。谁知，休假结束回到广州，还没来得及看刊登在地方新闻版上的稿件，就接到县里的长途电话：“姚记者，您的报道县里都看到了。感谢您对家乡人民的关心、爱护！这事县里高度重视，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村民实际困难。但是，也请您理解，政府主要领导说，这事要先分清责任，是谁造成的就应由谁来解决，否则县里就成冤大头了。因此，我们先要去调查清楚事情原委后才能作进一步处理……”尽管来电让我有些不舒服，但想到既然县里出面了，问题肯定能解决，自己就没必要再加压了，于是，将该事暂时搁置。不久，我又换了部门，家乡的事因没人再找上门来便彻底丢开。直到数年后的一天，我从电视上看到惊天新闻：某市发生特别重大透水事故，数以百计的煤矿工人被埋在地下六七百米深的矿道里……我心里突然一紧：这不就发生在当年我去采访过的那个村庄旁边吗？由此我责备自己：如果当时职业素养更高一点、责任心更强一点，抓住村民反映的问题穷追猛打，会不会发现煤矿存在透水重大隐患呢？当然，这都是事后诸葛亮了！此事对我日后职业生涯影响极大：吸取教训后，无论是自己采写稿件还是组织策划报道，都要将新闻要素可能覆盖到的地方全部考虑进去，绝不能因一时疏忽而漏掉某些因素！可以这么说：当年这件事在我心里“毕开的坼”始终未愈；当然，也可以说它促使我成熟……
“明日隔山岳，世事两茫茫。”人生总是充满意外，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——此路不通就再觅他途。或许拐个弯，前面就是康庄大道了！
——姚燕永@粤东野语全电配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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